第七章 亲代抚育问题 小结

从进化的视角来看，后代是父母基因的载体，因此自然选择将会青睐亲代抚育机制，用来确保后代的生存和繁殖。现在已经发现，人类之外的很多物种也拥有类似的亲代抚育机制。一个最有趣的谜团是，为什么母亲提供的亲代抚育要比父亲多？研究者们提出了两种假设来解释这个问题：（1）父子关系的不确定性假设——男性的投入比女性更少，是因为后代拥有男性的基因的可能性更低（母子关系的确定性是 100%，而父子关系的确定性低于 100%）；（2）损失择偶机会假设——男性因亲代投资而承受的损失要高于女性，因为这些投资使他们丧失了另外的择偶机会。现有的证据不仅支持父子关系的不确定性假设，也支持损失择偶机会假设。

根据预测，亲代抚育的进化机制至少对以下三种背景因素非常敏感：（1）子女的遗传相关度；（2）后代把亲代抚育转化成适合度的能力；（3）把抚育孩子的资源用到其他方面。大量的经验证据都支持这个假设：父母和子女的遗传相关度会影响他们的亲代抚育行为。研究显示，继父母对继子女的积极亲情要比亲生父母更少。与亲生父母和亲生子女的关系相比，继父母和继子女之间的关系往往存在更多的冲突。新生婴儿常常被人说更像父亲而不是母亲，这反映了试图说服父亲对子女投资的心理机制。父亲对亲生子女的大学教育的投资通常高于对继子女的投资，而且，父子关系的确定性越高，父亲的投资也会越高。如果父母有一方是继父母，在这样的家庭中，孩子遭到暴力伤害的可能性是那些与双亲同住的孩子的 40 倍，他们被杀害的可能性是那些与双亲同住的孩子的 40~ 100 倍。由于父亲身份存在不确定性，母亲和子女的平均遗传相关度通常会高于父亲和子女的平均遗传相关度，所以我们推测，母亲对后代的投资要比父亲高得多。实际上，女性比男性更喜欢观看婴儿的图片，更善于分辨婴儿的面部表情，更有可能“照料”婴儿和“善待”他人——这是为了保护婴儿不受伤害。简而言之，父母和子女的遗传相关度是影响亲代投资质量的关键因素。

进化形成的亲代抚育机制对后代把亲代抚育转化为繁殖成功的能力也非常敏感。有三类研究证据支持这个理论假设。第一，有先天缺陷（比如患有脊柱裂或唐氏综合症）的孩子通常会被父母送到福利机构或者被遗弃；即便没有被遗弃，他们遭受父母虐待的可能性也远远高于普通小孩。第二，一项关于双生子的研究表明，母亲对健康婴儿的投入往往高于不太健康的婴儿。第三，年幼的婴儿比年长的孩子更容易遭到父母的虐待和谋杀。

影响亲代抚育质量的第三个背景因素，是父母把抚养孩子的资源用到其他方面的途径。人的精力和能量都是有限的，分配给一项活动的精力增加，用于其他活动的精力就会减少。有一些研究者调查了杀婴事件的模式，他们假定，杀婴行为与亲代抚育完全相反，简直就是亲代抚育的反面形式。研究显示，年轻的母亲比年长的母亲更有可能杀害自己的婴儿，因为年轻女性将来还有很多机会生养后代，而年长女性的生育时间却为数不多。另外，未婚女性比已婚女性更有可能杀死婴儿。这些倾向反映了女性进化而来的决策规则，她们根据这些规则来分配自己的精力。最后，男性通常比女性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择偶活动中，他们直接提供的亲代抚育也比女性更少。在阿卡人中，地位高的男性在照料后代上的直接投入要少于地位低的男性。地位高的男性会把精力放到吸引更多的妻子上。总之，父母能够把抚养孩子的资源用到其他方面，这无疑会影响父母的决策规则，调整他们在照料后代上的精力投入。

亲子冲突的进化理论表明，父母和子女的“利益”并非完全一致，因为他们只有 50% 的遗传相关度。该理论预测，每个子女都想从父母那里获得更多的资源，但这通常会超出父母愿意提供的资源量。这个理论产生了一些假设，例如：（1）母亲和子女的冲突有时在子宫内就已经发生，例如胎儿是否自发性流产；（2）随着双方年龄的增长，父母对子女的重视程度往往高于子女对父母的重视程度；（3）如果家里有多个孩子，母亲和子女的冲突将会加剧，如果孩子们只是半同胞的关系，母子之间的冲突会更加激烈；（4）父母和子女在挑选配偶和择偶策略上也存在冲突。有关子痫前期的经验证据支持第一个假设，胎儿会向母亲的血液中分泌大量的绒膜促性腺激素（hCG），阻止母亲行经，使胎儿保持着床状态，从而暗中破坏母亲自发性流产的企图。关于谋杀事件的证据支持第二个假设，父母在变老后更不受重视，他们更有可能被成年子女杀死，相反的情况则要少一些。根据价值越低的人越有可能被杀这个假设，成年子女更有可能杀死自己的父母，而不是父母杀死子女。研究证据表明，在有多个孩子的家庭，母亲和子女的冲突确实更激烈，如果孩子们只是半同胞关系，母亲和子女的冲突还会加剧。最后，父母和子女的确在选择配偶和择偶策略上存在分歧。子女比父母更重视未来配偶的外貌，但父母更加重视对方的家世背景。父母特别反对子女采取短期择偶策略，尤其是女儿，父母总是想充当“女儿的监控者”。

亲子冲突将是未来进化心理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

第八章 亲属关系问题 小结

在这一章的开头，我们深入介绍了哈密尔顿（Hamilton, 1964）的广义适合度理论，以及哈密尔顿规则的公式 c < rb。比如，利他行为的进化条件是，利他者所付出的代价，必须小于受惠者所获得的收益与两人之间的遗传相关度的乘积。简而言之，广义适合度理论可以很好地解释利他行为是如何得以进化的。同时，它将达尔文的经典适合度（个体的繁殖成功）的定义扩展为广义适合度（个体的繁殖成功，加上他的行为对遗传亲属的适合度的影响 b 并乘上他和亲属之间的遗传相关度 r）。

接下来，我们提出了广义适合度理论在人类身上的重要推论。这些推论包括：（1）人类可能拥有一套关于亲属关系的进化心理机制，这些机制可以解决同胞、半同胞、（外）祖父母、孙子（女）和姑姨叔伯舅带来的不同的适应性问题；（2）性别和代际是对亲属进行分类的主要维度，因为这两个维度描述了一个人作为适合度载体的重要特征（比如男性亲属的繁殖数量的上限要高于女性亲属；年轻亲属的繁殖价值要高于年老亲属）；（3）亲属之间的关系有远近之分，而遗传相关度是预测关系亲疏的主要指标；（4）合作行为和亲属关系的稳定性是遗传相关度的函数；（5）年长的亲属会鼓励年轻的成员向遗传亲属（比如他们的同胞）表现出更多的利他行为，这往往会超出年轻成员本来的助人意愿；（6）家庭角色是一个人的同一性的核心；（7）人们会利用亲属称谓词汇来影响或操控那些没有亲属关系的人（比如“兄弟，能给点儿零钱吗”）。

大量的研究已经证实，亲属关系是预测帮助行为的重要指标。有一项研究考察了地松鼠的警报行为。警报行为可能会使发出警报的松鼠付出一定的代价，因为警报声让它更容易成为捕食者的目标。但是当近亲正在身边的时候，松鼠仍然会发出警报。帮助亲属的前提条件是生物体能够辨认出谁才是自己的亲属。人类至少拥有四种辨认亲属的机制：（1）早期在一起生活；（2）气味；（3）以谱系距离、社会等级和群体归类为“普遍语法”的亲属分类系统；（4）长相的相似性。在一项对 300 名洛杉矶女性的调查中，研究者发现，帮助行为是帮助者和受惠者之间的遗传相关度的函数。而在另一项研究中，人们需要在一个虚构的生死攸关的场景中（比如冒着生命危险冲进一幢着火的房子去救人）作出决策。结果表明，帮助者和被救者之间的遗传相关度可以很好地预测人们的救助行为。对遗嘱的研究显示，人们倾向于把更多的遗产留给遗传亲属（以及配偶，因为死者相信配偶会把资源留给他们共同的遗传亲属），而不是无亲属关系的人。还有研究表明，人们体验到的悲痛程度与遗传相关度有非常直接的关联（经验证据见 Segal et al., 1995；关于悲伤心理的更多评论详见 Archer, 1998）。上述研究全都告诉我们，亲属关系是预测帮助行为的一个重要指标。

关心近亲通常也包括对他们的感情关系的关注，特别是女性亲属的感情关系。另一方面，没有近亲在身边是一种明显的劣势。在成长过程中，如果孩子身边没有近亲，或者与继父母和半同胞共同生活，孩子会感到明显的压力，他们的皮质醇水平也更高。

祖父母的隔代投资为我们检验广义适合度理论的预测提供了一个具体的例证。此时，父亲身份的不确定性开始发挥作用。祖父和孙子的遗传关系存在双重疑问。首先，他不一定是他儿子的亲生父亲。其次，他的儿子不一定是他孙子的亲生父亲。相反，祖母和她女儿的孩子之间的遗传关系却具有百分之百的确定性。正是在这个逻辑的基础之上，我们预测：在所有的（外）祖父母当中，平均而言，外祖母的投资最多，而祖父的投资最少。至于另外两个（外）祖父母（祖母和外祖父），他们的投资总量应该介于外祖母和祖父之间，因为他们和孙子的遗传关系存在一层疑虑。

来自德国、美国、希腊和法国的经验证据都支持上面这个预测。研究显示，人们觉得他们和外祖母最亲近，和祖父最疏远。此外，人们还报告说他们从外祖母那里得到的资源最多，从祖父那里得到的资源最少。尽管人们对祖母和外祖父的评分确实介于外祖母和祖父之间，但是有趣的是，外祖父的投资比祖母更多。这一发现排除了这种说法：女性对所有亲属的投资要高于男性。

研究者把相似的理论逻辑运用到姑姨叔伯舅和堂表亲的投资行为上。如果你是女性，那么你的同胞将会非常确定你是你孩子的亲妈，而他们则是孩子的姨妈和舅舅。相反，如果你是男性，那么你的同胞就不能确定你就是你孩子的父亲，因为你有可能被人带了绿帽子。所以我们可以预测，姑姨叔伯舅的投资将会有所不同，其中的投资差异主要取决于孩子到底是他们姐妹的还是他们兄弟的。比如说，姨妈的投资将会比姑姑更多。

有人研究了姑姨叔伯舅的投资行为，最终确定了两个重要的预测指标。第一，姑姑和姨妈的投资要比舅舅和叔伯更多，这是典型的性别效应。第二，姨妈的投资比姑姑更多，舅舅的投资比叔伯更多，这恰好证实了关键性的预测。对堂表亲的利他行为的研究也得到了类似的结果，母系表亲的利他意愿要高于父系堂亲。

在本章的最后一节，我们从更加广泛的视角探讨了家庭的进化过程。由于家庭模式在动物界非常少见——只有大约 3% 的哺乳动物表现出家庭模式——所以我们需要对家庭现象进行解释。根据斯蒂芬·埃姆伦的观点，家庭是指子女在成年后继续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场所。家庭的产生有两个关键条件：（1）子女还未找到其他的繁殖空缺；（2）留在家里能够获得显著的收益，比如增加存活机会、提高竞争能力、为家庭成员提供帮助或者从家庭成员那里获得帮助。

我们可以从这个理论中得出一些具体的预测。比如说，该理论预测，家庭越富有，家庭的稳定性就会越高，因为子女有机会从家庭中获得收益，或者继承家里的财产。另一个预测是，如果家庭中的繁殖者突然去世，那么家庭内部必然会因为争夺这个位置而发生冲突（比如争夺父母的财产）。这个理论还预测，与原生家庭相比，继父母对子女的投资可能更少，再婚家庭的稳定性更差，而且家庭内部的冲突将会更多。很多预测已经在动物身上得到了证实，其中一部分在人类当中也得到了证实。不过，埃姆伦的理论也受到了一些批评：（1）他没有考虑到这样的事实——女性在更年期后继续为家庭发挥余热，不会离家去寻找其他的繁殖空缺；（2）人们在无亲属关系的人群中广泛地参与互惠式的交换活动。这些因素让埃姆伦的理论变得更加完善，因为它们考虑到了人类家庭中的许多独特现象。

尽管早期的进化模型总是强调家庭成员之间和谐的合作关系，但是最近的进化模型指出了家庭中存在的三种冲突形式：同胞冲突、亲子冲突和父母冲突。虽然广义适合度理论认为遗传相关度是预测利他行为的重要指标，但是家庭成员往往很难在遗传利益上达成共识。所以，家庭内部的冲突具有普遍性。